余时正学静坐已两三年矣。忆某一年之冬,七房桥二房一叔父辞世,声一先兄与余自梅村返家送殓。尸体停堂上,诸僧围坐颂经,至深夜,送殓者皆环侍,余独一人去寝室卧床上静坐。忽闻堂上一火铳声,一时受惊,乃若全身失其所在,即外界天地亦尽归消失,惟觉有一气直上直下,不待呼吸,亦不知有鼻端与下腹丹田,一时茫然爽然,不知过几何时,乃渐恢复知觉。又知堂外铳声即当入殓,始披衣起,出至堂上。余之知有静坐佳境,实始此夕。念此后学坐,傥时得此境,岂不大佳。
回至学校后,乃习坐更勤。杂治理学家及道家佛家言。尤喜天台宗《小止观》,其书亦自怀天桌上得之。先用“止法”,一念起即加禁止。然余性躁,愈禁愈起,终不可止。乃改用“观法”,一念起,即返观自问,我从何忽来此念。如此作念,则前念不禁自止。但后念又生,我又即返观自问,我顷方作何念,乃忽又来此念。如此念之,前念又止。初如浓云密蔽天日,后觉云渐淡渐薄,又似得轻风微吹,云在移动中,忽露天日。所谓前念已去,后念未来,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纵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乐无比。如此每坐能得此片刻即佳。又渐能每坐得一片刻过后又来一片刻,则其佳无比。若能坐下全成此一片刻,则较之催眠只如入睡境中者,其佳更无比矣。余遂益坚静坐之功,而怀天亦习其自我催眠不倦。
一日,余站梅村桥上守候自城至荡口之航船,唤其停靠。余上船,坐一老人旁。老人顾余曰,“君必静坐有功。”余问何以知之,老人曰,“观汝在桥上呼唤时,双目炯然,故知之。”余闻言大慰。 ——钱穆先生《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 -------------------------- (扩展阅读)
纵观钱穆的一生,充满太多悲痛。祖父37岁便已经逝世,父亲则终年41岁。1928年,钱穆的结发妻子和刚出生的儿子也相继离他而去,其兄钱挚因劳伤过度引发旧疾也早早离世。 太多的生死离别让钱穆的心中郁结万分,他在《先秦诸子系年》中写道:“儿殇妻殁,兄亦相亡,百日之内,哭骨肉之痛者三焉,摧心碎骨,几无人趣。” 由于这些人生变故,使得钱穆对“年寿”之事颇为关注,他经常感慨道:“人生不寿,乃一大罪恶。”于是,他在长期的奔波之中也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养生之法。 钱穆喜好游历,用大自然的力量来调节生息。钱穆自称:“游历如读史,尤其如读一部活历史,读书游山,用功皆在一心。”而游历其次,钱穆尤爱散步。 学生回忆:“先生很喜欢散步,每晨早餐后,由我陪从,沿着湘江西岸顺流南行,大约走一小时,再沿着去时的岩边小道回老城。这样的散步,除天雨处,没有一天间断过。先生总是提着一根棕竹手杖,边走边谈。先生说,他很爱山水,尤爱流水,因为流水活泼,水声悦耳,可以清思虑,除烦恼,怡情养性。” 在教书期间,钱穆一方面专心专研文史,另一方面又将自己置于山水之中。因此有人称赞他说:“宾四先生可谓古今学者之健游、善生活者,亦善读书者。” 在钱穆所有养生方式中,最佛系的是他的绝技——静坐息功。钱穆从二十多岁开始便一直练习静坐,出神入化程度好不逊色于寺庙的和尚。 有一次,钱穆在桥上等候渡船,呼唤渡船靠岸。上船后,他坐在一个老者的旁边,老者惊奇地盯着钱穆,对他说道:“你一定是静坐的行家。”钱穆问其缘故,老者答道:“我是看你在桥上呼唤时,双目炯炯有神,所以才知道。” 或许一个年轻人,从二十多岁就开始养生打坐,会是一件奇葩又好笑的事情。但从钱穆的家族寿命来看,接连的丧父、丧妻、丧子、丧兄均是短寿辞世。尤其父亲、兄长,空有一身才华,人生却不过如此,实在惋惜可惜。所以钱穆年纪轻轻便开始养生,是亲人降下的恐惧,也是内心需要的一份平静。正因如此,钱穆先生才可以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在学术道路上不断进取,直到96岁高龄谢世。
-------------------------------------(扩展阅读) 正是因为钱老经历了跌宕起伏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使得他20岁起就开始坚持在家中练习打坐。几十年的静坐练习已经让他出神入化,养成了做事沉稳的生活习惯。或许是这个静坐的习惯改变了钱老,他直到古稀之年也依然身体硬朗,双目炯炯有神。对此,钱老的妻子回忆说:“我和宾四刚开始共同生活时,他整天在学校,有应付不完的事;下班回家一进门,静卧十几分钟,就又伏案用功。有时参加学校全体旅游,一早出门,涉海、爬山,黄昏回家,年轻人都累了,但宾四一进门仍只休息十几分钟便伏案。我觉得很奇怪,有一天谈起,他说:这是因为有静坐之功。他年轻时为求身体健康,对静坐曾下过很大功夫,以后把静坐中的息念功夫应用到日常生活上来,乘巴士、走路,都用心息念,所以一回家就能伏案。”
钱老在自己的著书中写道,“一念起,即返观自问,我从何忽来此念?如此作念,则前念不禁自止。但后念又生,我又即返观自问,我顷方作何念,乃忽又来此念?如此念之,前念又止。初如浓云密蔽天日,后觉云渐淡渐薄。又似轻风微吹,云在移动中,忽露天日。所谓前念已去,后念未来,瞬息间云开日朗,满心一片大光明呈现。纵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乐无比。如此每坐能得此片刻即佳。又渐能每坐得一片刻过后又来一片刻,则其佳无比。若能坐下全成此一片刻,则较之催眠只如入睡境中者,其佳更无比矣!余遂益坚静坐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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