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复旦附中教师:五条绳索捆绑了孩子!教育,为何无法把孩子培养成人?
教育是人做的,积重难返,就象民族的素质一样,由来已久。不可能在短时期改变。我们只能要求自己,有一点理想,有一点责任感,有一点担当精神,从我做起,在这个小环境中作一些改变:振兴教育,从教师做起。
演讲者 l 黄玉峰
黄玉峰,复旦大学附属中学特级教师,上海写作学会副会长,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特聘教授,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硕士生导师。2015年,出任复旦五浦汇实验学校校长。
到今天,我已教了四十多年的书了。我十八年在松江二中,二十二年在复旦附中,可以说,我是教了一辈子的书。
杨澜采访我时问我,这几十年来你最得意的事情是什么?我说最得意的是:一,我这一辈子能做个教师;二,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被评到过先进。我的简历大致如此。
——黄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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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中,“人”是怎么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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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几乎没有哪一个校长说不要“以人为本”,没有哪一个教师说不要“以人为本”,也没有一个家长说,不要把孩子培养成人,但是,在实际又是如何呢?
为了读书,儿子杀母亲,母亲打死儿子的事屡屡发生;因为反感读书,未成年的孩子自杀的事更是数不胜数。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当然是多种多样的。我们不能全部归咎于教育,然而教育的缺失肯定是原因之一。
我只想追问,我们的教育怎么了?教育的最终目的,是让人自由生长,是让人性升华,是要让人快乐,而我们的教育却给人带来痛苦,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出了问题?
五条绳索捆绑了孩子
我们的教育目标出了问题,有五条绳索捆绑着我们的孩子。
第一条绳索是“功利主义驱动”
第一条绳索首先是教育目标出了问题,教育成了功利主义的工具。一切由功利主义在驱动。
教育的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教育的终极目的是使人有健全的人格,健康的心态,有一颗善良的充满爱的心,当然,还要有健康的身体。也就是要活得快乐,活得幸福,活得更有质量。
功利主义最大的危害,正是在于牺牲健全的人格,健康的心态,以及对社会的责任与对他人的爱,专在技能上智力上进行强化训练。
教育不能搞功利主义这个道理,其实古今中外有很多哲人,都说得很清楚。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也就是说真正的学习是为了自身的修养,成为一个完善的人。他还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做人是首要的,有余力才去学文。
康德说:“什么是教育的目的,人就是教育的目的。”
爱因斯坦说:“用专业知识教育人是不够的。通过专业教育,他可以成为一种有用的机器,但是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否则,他连同他的专业知识,就更像一只受过很好训练的狗,而不像一个和谐发展的人。”
爱因斯坦在这里并不是说不要专业知识,而是说不能以此为终极目的。
法国教育家卢梭250年前就说:大自然希望孩子在以前像个孩子的样子。如果我们打乱了这个次序,我们就会造成一些早熟的果子,他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会腐烂。(《爱弥儿》)
第二条绳索是“专制主义坐镇”
大家知不知道如今的应试教育的出考卷和批考卷是怎么回事?
我参加过高考命题,也担任多年的高考作文阅卷组组长。我们中心组的五个高考阅卷组负责人总要把卷子做一遍,结果往往是二人错了,三人对了,三人错了,二人对了,几乎没有一道题大家的答案完全相同。
有一次我们的答案竟奇迹般的完全一样,但打开命题人的标准答案一看,怎么样,全错了。你想想,如果说连我们的答案都不对?那么,怎么要求学生呢?
举个例子:上海卷某年出了这样一道题:请阅读下面这首诗,回答问题:
《送春》
朱弁
风烟节物眼中稀,
三月人犹恋赭衣。
结就客愁云片断,
换回乡梦雨霏微。
小桃山下花初现,
弱柳沙头絮未飞。
把酒送春无别语,
羡君才到便成归。
问:这首诗通过什么和什么(用诗中的句子)写出了春天的什么?
标准答案竟是:通过“花初现”和“絮未飞”写出了春天的“短暂”。
试问:花刚刚开,柳絮还未飞,你怎么就知道春天的短暂?好比,孩子刚刚出生,你怎么知道他是短命的?
其实这首诗,并非写春天的短暂,而是在写作者思乡。春天刚到就回去了,我被捕16年还没回家!所以后面写道:把酒送春无别语,羡君才到便成归。
这是羡春,是思乡!不是在写春天之短暂!可是标准答案就是如此,它是霸王条款,无理可说。古诗如此。现代文的阅读更不必说了。
不仅阅读题,连作文,也有统一的标准,统一答案。
有一年考试,题目是对冰心的一首小诗写评论:
“墙角的花,当你孤芳自赏的时候,世界就变小了” ——冰心《繁星春水》。
出题的人一定要同学们批判孤芳自赏的花。有的同学赞美孤芳自赏,说这种洁身自好的精神,总比同流合污好,却一律打不及格。
说是没有读懂原诗,照理“诗无达诂”,只要言之有理都可以,为什么不能这样理解呢?何况,冰心自己怎么说你也不知道。
这就是“人”不见了的第二个原因:限制人的自由发展,限制人的个性发展,不让学习者有独立的思考。
在这样的教育下,当然也就没有学习的快乐可言。孩子们失去学习兴趣是必然的。
第三条绳索是 “训练主义猖獗”
何为“训练主义”?即为了一个功利的目标,制定出一整套周密的训练体系。学校成了车间中的流水线,每一位不同学科的教师几乎在干同一件事——锻铸、雕凿符合“标准”的零件。
于是应试教育应运而生,要听话,要根据统一标准,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更不能有独立的思想、叛逆的思想;只要能够按照上面的规定动作做就行了。于是,就要接受训练,训练主义自然也应运而生。确实,现代社会分工细密,专业繁多,但不应成为机械训练的理由。
教育的本质仍是“人”,要培养具有思想、感情的活生生的人。训练主义的本质是要速成,就像流水线那样。可是,人的精神成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
训练主义,害了多少人。我们的教育创造了一个像在马戏团里训练动物野兽的那样一个环境,通过统一的高考标准,通过这样的教育,把每个人都训练成为没有思想、没有个性的没有独立人格的工具,还谈什么创造能力,实践能力?还谈什么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
在这种违背人成长规律的教育下,我们的“人”就这样不见了。杜威说:教学犹如买卖,只有教师积极地卖,没有学生主动的买,买卖没做成,也不会有真正的教学与教育。
在这里我要声明,我并非说自己的观点一定对,我是希望大家摆事实讲道理,加以讨论。可是,我们缺乏探讨问题的气度。表面上说要和谐,实际上是反和谐。
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要和,就要允许不同。不同的东西在一起叫和,完全相同,一致通过,叫“同”。
马克思说,我们既然允许玫瑰花和紫罗兰发出不同的芳香,我们为什么不允许思想有不同的声音呢?
第四条绳索“科学主义横行”
在教育界,几乎年年有新的举措新的理论,而且往往很多打着科学的旗号来折腾。一会儿一期课改,一会儿二期课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要来三期课改了。而每一次所谓课改,又会提出一批口号,出现一批“专家”。
十八世纪有位法国哲学家叫拉·梅特里写过一本小册子《人是机器》,他这样写道:
事实上,所有别的注释家们直到现在只是把真理愈搞愈糊涂而已。人们只是由于滥用名词,才自以为说了许多不同的东西,实际上他只是在说一些不同的词或不同的声音,并没有给这些词或声音任何真实的观念或区别。
以我之见,这20多年来几乎所有专家们的理论其实也并没有为教育理论增加什么新东西,就语文教育而言,反而把问题越搞越糊涂,离真理更远。
什么成功教育,什么尝试教育,什么优化教育,什么红色教育绿色教育,什么什么教育。教育论文铺天盖地,而且都把它说成是符合科学的先进的教学理论。
有多少篇是有用的!他们不过在制造一批一批文化垃圾、教育垃圾罢了。朝令夕改,美其名曰与时俱进。老教育家吕型伟说,这叫教育的“多动症”。
下面我想特别提出来讲几个当今基础教育界流行的“科学”的观点。结合语文学习特点来剖析一下。
关于授之以渔与授之以鱼的问题
有人说,教育“要授之于渔,不要授之于鱼”。这话听起来很有道理,重要的是要学到抓鱼的方法,方法会了,以后自己抓鱼吃。但是我要问,抓鱼的方法怎么学到,是老师可以凭空传授的灵丹妙药吗?
比如,如何读书有很多方法,每位有成就的人都是好读书,会读书的人,但你问他读书方法,他能讲得出吗?他能传授给你吗?你自己不去读书,怎么学会读书?
其实,大多数老师自己也不见得都有“打渔”的本领和方法,他不过在教学生“做习题”的技巧而已。
关于减负问题
现在媒体上把“减负”叫得震天响。教育部门有规定,谁增加学生的负担,就一票否决,不能评级。教育是复杂的事业,最忌笼统地提口号,搞一刀切。
对减负我们不能机械地看,关键在于是否让他们学有收获,学有兴趣,有收获有兴趣自然就觉得轻松愉快。像现在那样,为了考卷上的几分之差,不断地反复地进行低层次的操练,必然会感到烦躁,感到压力大。
而且对“减负”不能笼统地看,不是说所有的“负担”都要减,人总是要有负担的。读书是苦中找乐的过程,该有的负担不能减少!而不该有的无效的负担则要取消,例如大量的教辅、无穷无尽的习题等等。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一方面教师为了不撞枪口而表面上不得不减少课时,一方面又为了提高所谓的成绩拼命在加班加点,并且号召学生们去补课去家教。因为他知道如果真的减负成绩下去了,校长那儿也是一票否决制。
减负的目的是增效,是为了孩子更健康地发展。把时间省出来做习题,实际上就是在另一个场合强化应试教育。
关于死记硬背问题
看你记什么,背什么。打人文底子,是饶不过要背要记。死记硬背是可以内化为人文素养的。设想一下,一个能背出一千首诗歌,两百篇古文,读过几十部小说的人,语文素质会不高?
语文学习的规律是死去活来,先死后活。犹太人叫:生吞之功。为了提高人文素养,学生一定要积累背诵一些中国古代的诗文。积累是会有负担的,但这个负担对于学生来说是很有必要。
我教学40年,深知拼命做习题与提高语文水平无关;而大量的阅读、背诵,大量地积累,语文水平便自然提高了。
韩愈云:“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表面上是增加负担,其实恰恰是提高语文水平的最有效最便捷的途径。关键是要讲效率,凡有效率的做法才是可取的。
关于师生互动的问题
现在,上课一定要强调师生互动。而且搬出很多理论,规定上课的几个环节,强调学生必须要有多少问题。有的课简直上成了“满堂问”。规定一定要用多媒体。这又是一种形式主义。
关键是心动,是有所得。只要有所得,一讲到底也不妨,一句不讲也不妨。相反,课堂再热闹,也是枉然。
关于传承与创新问题
中小学生来说,主要是接受型教育。过分强调创新,并不利于他们的成长,现在连小学生也在侈谈创新,搞什么研究性学习,实践性学习,那是拔苗助长。
十九、二十世纪的英国哲学家怀德海在《教育的目的》一书中写道:“在中学阶段,学生应该伏案学习;在大学里,他该站起来,四面瞭望。”
在小学中学阶段主要是传承性学习,到大学,才是创造性学习。这是一种教育的智慧。他强调,大学应该重视培养学生的智慧。他告诫人们“凡是不重视智慧训练的民族是注定要失败的”。
我们认为不要在中小学过分提倡创新,并不是说不要保护孩子们的灵性。恰恰相反,科学主义是打着科学的旗号,扼杀孩子们的灵性。他们提出,对于学生的思想要正确引导,说写文章一定要有思想性。
有个小学生写了这样一篇作文:
星期天,我到公园去玩,公园里有很多树很多花,树是绿的,花是各种各样颜色的。老太太老爷爷们在打拳,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跳舞,有的哥哥姐姐在抱着讲话,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我买了一根棒冰,是赤豆的。后来我小了一泡便,就回家了。
这是多么天趣盎然的文章。可是被老师说成没思想性。
还有一篇。
星期天,我们去中山陵了。中山陵上有三个孙中山,后面一个是站着的,再到里面,看见一个是躺着的。三个孙中山的脸都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玩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后来小了一泡便,就回家了。
你看,多么有童真童趣!可是老师说,要写有意义的事,要有思想性,不能看到什么写什么,想到什么写什么,不能对伟人不尊敬。因为科学主义告诉我们的教师,要引导学生写健康的东西,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应该开头写什么,中间写什么,最后写什么。
就这样,可怜我们孩子的思想幼苗被掐断了。科学化管理代替了人性化的管理。听课、评课,无穷无尽的指标。就是不见人!
在教育问题上,我以为还是具体一点,多研究具体的问题,少讲一点空洞的理论,少讲一点伪科学也就是少讲点科学主义。
第五条绳索“技术主义助阵”
提倡科学主义的结果必然是一切教学活动的技术化、规范化,变成可批量操作的行为,凡事一刀切。什么都是量化。
上课有模式程式:复习旧课几分钟,讲解几分钟,提问几次,用多媒体要占多少比例。老师批改作业几次,上面是不是见红,红的有多少?
评职称要看论文数量,字数多少,是哪一级刊物发表的,是不是有书号。只要在核心刊物上发表的,只要是有书号的,哪怕文章再烂,也能评上(更不说评判的人是不是有资格来评判)。
把某些教师的经验上升为普遍真理,还说是科学管理。
科学主义与技术主义实际上是同一个东西,一是形而上学的理论指导,一是形而下的机械操练,目的是一个,试图找到“举一反三”的好办法,将教学纳入“科学的轨道”“专制主义”的陷阱。法国有位哲学家说:“你可以期待太阳从东方升起,而风却随心所欲地从四面八方吹来。”
我要说:你可以大致设定一个教学目标和计划,但明天你课堂的学生会随心所欲地提出各类问题。而这些问题你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全部预计到的?你怎么能科学有效?你只能依靠教学中的智慧与艺术,依靠你教师的学识,来处理这样的问题,这就需要我们花更大的力气。
更为可怕的是,在这样环境中成长的学生,养成一种双重人格:他们知道“该”说什么和“该”做什么;例如,当教师们、校长们大呼“素质教育”的时候,他们知道实际上校长们要的是分数;当学校教育他们为人要忠诚讲诚信时,他们知道为人须乖巧,要找关系……
杜威说:我们在学校里课堂上进行“关于道德的教育”,而整个社会整个成人阶层,对他们进行的才是真正的道德教育,前者在后者面前一分不值。
教育是人做的,积重难返,就象民族的素质一样,由来已久。不可能在短时期改变。我们只能要求自己,有一点理想,有一点责任感,有一点担当精神,从我做起,在这个小环境中作一些改变:振兴教育,从教师做起。
声明 | 本文节选自黄玉峰演讲《教育中,“人”怎么不见了》,来源于学林读书。文章版权归原作者和原出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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